? 壹。登臨九霄

歲寒漸止，雨雪徐來。

瓊華派又到了一年的歸期。

不時有歷練的弟子陸續歸山。太一仙徑裏的腹眼仙將不堪其擾，一狀告到夙瑤那裏，並痛陳幾個小弟子的罪狀。是如何將他的寶甲靈草悄悄盜走，還留下促狹的字條。

年少頑劣，是最能輕易諒解的錯處。夙瑤喚來慕容紫英申誡一番，因瞥見他緊抿的嘴角，一本正經道：“...弟子有過，你身為大師兄亦逃不脫管教不當之責。既然失職，應好生反省，切勿再犯。”

只口頭上訓斥幾句，算是輕輕就放過了。

慕容紫英從夙瑤處告退，繃著臉在弟子處搜出甲片靈草，返還仙將，此事就算了了——只除了那小仙絮絮叨叨說了小弟子的好些不是。

慕容紫英晚間又來殿中請罪，說自己約束不力，難辭其咎，自請去思返谷思過。

思返谷內四季滴水為冰，白虎、朱雀、青龍並玄武四方位都埋著吸靈石，修者無論修為深淺，入內都會難受萬分。

慕容紫英是谷內的常客，且並無一次是因他本人的錯處，倒都是代人受過。這樣自律到近乎苛刻的，夙瑤這許多年來也只在門派中見過兩個。

一個是紫英，另一個，則是先代的大師兄，玄震。

夙瑤常聽玄、夙字輩的長老感慨，慕容紫英與當初的大師兄實在從性子到天賦無一不像，甚至連眉目都有幾分相仿，叫人疑惑是否是大師兄的英魂轉世歸來。

夙瑤每次都只是一笑而過。

玄震固然謹守師兄之職，對師弟師妹們不假辭色，亦會因自己疏忽而未能制止弟子闖禍而自罰，但往往是與有過的弟子一同入谷思過，一視同仁。

而慕容紫英對自己比對弟子嚴苛。

因想起了故人，夙瑤對確有幾分與玄震仿佛的紫英也緩和了語氣。

“紫英，你亦方長途跋涉而歸，想來難免疲憊，此事等你休息過後再提不遲。”

她的視線掠過因為驚詫而不自覺擡起頭來的弟子，做了一個不想再多說的手勢，慕容紫英會意，退出了大殿。

夙瑤轉過身，後窗外那株師妹手植的桃花已經有了蒼蒼之態。這從來沒開過花的桃樹不知何時竟結了花苞，一根枝椏斜斜遞進來。她撫上蒼痩的花枝，發現自己的手依然明如琢玉,忽然想要嘆息。

門外響起慕容紫英驚怒的斥責之聲，夙瑤分神間稍一用勁，一個花苞被她錯手撚下。

“來者止步！你是何人？不經通傳，不得擅闖瓊華大殿！”

竟有外人能徑直闖入瓊華核心的大殿嗎？這念頭剛一升起，便立即被夙瑤在心中狠狠否決。若瓊華在她治下防守竟空虛至此，她早已不配當這個瓊華掌門！

放眼整個門派，慕容紫英不認識，又有能耐來去自如的，也只有......

瓊華高高的臺階上，慕容紫英劍已出鞘，直指眼前不明身份的男子。

他一時想不到此人是如何在不驚動所有弟子的情況下潛入瓊華的，但這並不妨礙他當機立斷喝止他的步伐。

被道破行藏的男子慢慢擡起頭，明明是仰視，卻硬生生被他做出了俯瞰眾生的狂態。

“我是何人？哈哈哈，不如讓夙瑤親自告訴你吧！”

慕容紫英轉過頭，身後的門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打開了，瓊華的掌門正站在他身後，目光平靜地看著階下。

“玄霄。”她看著這個許久不見的師弟，“你不該出玄冰的。”

玄霄冷笑一聲，“師姐，多年不見了，你還是這麽令人生厭。”

慕容紫英震驚，這是玄字輩的師叔？眼前之人氣息混亂，靈氣起伏無定，忽而如火焰忽而如深淵，道心之邪為他生平僅見，根本不像是瓊華門人！

夙瑤顯然亦有同感。她神色中摻雜了痛惜，如同看到稀世美玉破碎一地，而他當年，曾經有過那麽意氣風發的樣子！

昔日瓊華雙璧，一為土下白骨，一為人間顛倒錯亂之身。

師父當年斷言“有此二人，瓊華當興”，不過一句空談。

當年在青崖講演術法奧妙，說到得意處師父撫須大笑，浩蕩長風鼓起衣袖，興之所至一一點評諸弟子，令他們互相比鬥劍道法術。

她負劍而起，眼前已是清光一地。

師兄弟們五色劍光灑然吞吐上下。猶記得玄震與玄霄長劍交錯碰撞，棋逢對手，酣暢淋漓的劍法切磋，令旁觀者目眩神迷。

仿佛只是一轉眼，當初的弟子死的死，散的散，那個驕傲的少年，變成了如今滿心憤恨不平的樣子。

還是那個人，卻已經什麽都不一樣了。

玄霄直視著夙瑤的眼睛，一字一字吐出，“玄冰之中孤寂徹骨，你以為，是什麽支撐著我直到今天？”

不待回答，旋即冰冷一笑，“是恨。”

“是對蒼天不公的痛恨，是對命運弄人的痛恨，是對兄弟相殺、愛侶背叛的痛恨，也是對瓊華、對太清、對你、對所有傷我害我之人的痛恨！”

夙瑤知道他並不清醒，也無計較，只是聽不得他連師父也一並叱罵。

“玄霄！住口！休得侮辱師父！”

“哈哈哈！”玄霄仰天大笑，“若不是太清言語相欺，我又豈會上山，又豈會修煉雙劍，豈會遭遇整個命運的背叛！”

情緒漸漸激烈起來，身上紅色的火焰已經若隱若現，肉眼可見。

他霍然一指夙瑤，語氣越加激烈，“......豈會讓你這無能之人冰封，我在玄冰中掙紮求存，你卻登上了掌門的寶座！”

玄霄故意把冰封與夙瑤登位放在一處說，好似夙瑤為竊取掌門之位而耍了什麽不可告人的手段！哪怕當初清楚明白，她即位在前，冰封在後！

她反駁道，“師父驟然戰死，爾後師兄亦不幸隕落，妖界尚且虎視眈眈，瓊華內外一團亂麻，內憂外患之際夙玉雲天青又逃下昆侖，你遭到反噬，莫非你都忘了不成！那時誰能主持大局？是瘋癲失心的你，是背叛門派的雲、玉二人，還是已經戰死的師父和大師兄！”

玄霄不屑冷笑，“夙玉雲天青暫且不提，單說玄震，他若是......”

“若非玄震為了護雙劍而死！”夙瑤道，“你也配和我提玄震！”

玄霄無動於衷，只是譏刺道，“不愧是當了這麽多年掌門的人，演戲的功夫比你的劍術更加爐火純青。”

嘴皮子功夫倒是比以前利索很多。夙瑤抽出劍，劍身上吞吐出淡淡的白光。

“百般挑釁，不就是為了逼我出手麽？”

——“那就拔劍吧！”

“掌門！”

快得慕容紫英看不清，兩道劍光激射而出，碰撞出激蕩的冰霜與火花，雪片吹到他臉上又被灼熱的氣浪化成了水。

根本是無從插手的交鋒！壯觀的靈力凝結成漩渦，朔風旋轉，一道白色的劍光與一道紅色的劍光陡然間拔地而起，劇烈交織纏鬥，天上仿佛同時下起了大雪與大火，土石飛起，瓊華仿佛末日降臨一般。

在讓人睜不開眼睛的疾風中，白色的劍光揮出萬千道清影，紅光隨之大赤，數不清的火流星從天而降，與白光彼此碰撞抵消，碎裂的光芒如同鋼針一樣密密射下，饒是慕容紫英也感覺到刮骨一樣的疼痛。

“天哪！這是什麽？”

門派中的弟子瞠目結舌地仰視著半空中的兩道劍氣，膽子小的已經面如土色。

“掌門！無量天尊啊，那是掌門！”有眼尖的弟子已經認了出來。

風急如刀，九天之上的拼殺未止，忽然灑下一陣亮晶晶的碎片，琳瑯燦然。

慕容紫英捉住一片，金色的殘片，有著無比熟悉的色澤。

——是掌門的那頂金冠！那象征著身份的冠冕，此刻支離破碎！

慕容紫英心底一寒，下一眼，那原本交織的光芒不知何時已經分開，二人持劍相對，呈現出古怪的靜止。

夙瑤的金冠果然已經破碎，一頭長發失去羈束，散落在肩背上。

玄霄冷笑道，“下一次，碎的可不僅僅是一頂頭冠了。”

夙瑤不答。

青絲飄蕩，那雙眼睛極為淡漠，似乎沒聽見玄霄說的話一般。

這些年浮雲蒼生一一過眼，將當年那個冰冷的少女，一刀刀琢成如今萬物不縈心頭模樣。

玄霄端詳著她的樣子，這個他原該叫師姐的女人，他卻從第一次相見就不喜。

大敵當前，本不該分心，然而許是這十多年禁錮多有損傷，思緒忽忽，他竟控制不住。

“夙瑤，你的血曾經熱過嗎？”玄霄脫口而出。

夙瑤劍尖遙指他的胸膛，默了一剎，“師弟，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不是不明白，而是不想回答。玄霄並不意外。

他這位師姐待人接物冷酷漠然，自相識最初就是如此。他曾經以為是修仙之人欲念寡淡，愛恨皆薄之。後來卻發現並非人人如此。

——原本只是故意分她心，結果他自己的思緒反而不可遏制地滑向了許多年以前。

那個時候他剛入門，夙玉還沒上山，他和雲天青，還是同吃同睡的好兄弟。

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拜師太清，新入門弟子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入門試煉，不合仙緣的，一律打回山下。

那個時候負責指點新弟子的，正是夙瑤，

她對他們說，修仙一途，沒有回頭路可走。諸位若是舍不得父母親緣，貪求富貴榮華，或是不能割舍紅塵俗世，還是速速下山，免得白白耽擱年歲。

空曠的大殿中，那個腰佩長劍的少女，一字一句打在所有人的心頭。

長生久視，與軟紅十丈，當擇其一，也只能擇一。

他那個時候在想什麽呢？或許想了很多，或許什麽也沒想。

他選了瓊華，選了仙道，為之舍棄一切，然而這道，以冷酷報他。

是的，他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不同的，但這份不同並沒有托他入雲端，而是狠狠令他落入塵泥。

玄霄思及此，年輕一如往昔的面容冷冷一哂，眉骨簌簌流下一行血。

毫無預兆地，夙瑤的左手迅速凝結出一面透明的冰壁擋在自己面前，玄霄的劍幾乎就在同時刺了上來，甚至透過了冰壁露出了劍尖。

險之又險，夙瑤的瞳孔中倒映著劍上的火焰，兩簇火苗在跳動。隨著火光大熾，冰壁在羲和熊熊的火焰中漸漸融化。

並指一點，冰壁破碎，無數碎片飛向玄霄，如星辰破碎塵屑倒卷。

玄霄右手只輕飄飄一揮，碎片反而刮向夙瑤，她及時側身，尖銳的碎片險之又險擦著她的脖頸飛過。

她回過身，玄霄卻已經不在身前。

......

在她反應過來之前，羲和已經擊傷了她的後背。劇烈的疼痛讓她立足不穩，一下子自半空中墜下，重重跌在階前。

“哈哈哈！這滋味如何？”玄霄躍下半空，停在夙瑤面前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。

“...！！！”

在他開口說第二句話之前，一柄長劍狠狠貫穿了他的肩膀。

“師弟，你依舊是如此大意。”夙瑤往後抽出劍，帶出一蓬血雨。一開始得意又如何？笑到最後的人，從來都不是他。

——恰似他這一生，都只是初時燦爛，轉瞬即墮入深淵，自此苦苦掙紮，永不可脫。

而就像當年獨她反手握住權柄金印一般，她收緊了握劍的手指。那把猶帶玄霄血液的劍，就這樣對準了他的丹田。

“師弟，承讓了。”?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